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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村村西那片望不到头的玉米地,像一片凝固的、浑浊的绿海。海中央,蹲伏着一座黑黢黢的砖窑。打我记事起,它就在那儿了,像个被遗忘的、沉默的巨兽,浑身散发着泥土、腐朽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那是村里的禁地。小孩子稍微靠近些,就会被大人铁青着脸拽回来,呵斥声里裹着恐惧:“作死啊!那窑里有碗口粗的蟒蛇盘着!”“老鼠!成群的老鼠,眼珠子都是红的,咬人!”“听不见那呜咽声?七窍流血的女鬼!专抓细伢子!”

最骇人的传说,是王大婶。十几年前,王大婶护着自家那片承包林,撞见偷树的,被活活用电锯割了脑袋。据说,那血淋淋的脑袋,就被扔进了那座废弃砖窑深处,从此,再没人见过它。窑洞成了真正的绝地,连最贪玩的孩子,也不敢拿眼多瞄一下。

此刻,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灰尘、苦涩中药和某种更深沉霉烂的气味,像粘稠的蛛网,死死糊住了我的口鼻。我站在老屋低矮的门槛里,被呛得一阵猛咳。五年没回来了,在城里骑着电驴穿街过巷送外卖的日晒雨淋,也没能磨掉我对这气味的记忆,它直往骨头缝里钻。

“默娃…是默娃回来了?” 床上传来母亲嘶哑微弱的声音,像枯叶在寒风里摩擦。

我几步跨到床边。昏黄的灯泡下,母亲躺在被褥里,整个人瘦脱了形,只剩下一层枯黄松弛的皮,松松垮垮地裹着骨头架子。她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一瞬间,仿佛有火星落进了灰烬里,她干裂的嘴唇剧烈地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枯枝般的手猛地抬起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肉里。

“窑…窑…”她眼珠暴突,死死瞪着窗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仿佛那里盘踞着什么,“不能去…不能…血!全是血啊!”声音尖利凄惨,带着非人的恐惧,刺得我耳膜生疼。喊完这句,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眼一翻,整个人软了下去,只有那只枯瘦的手还死死地、冰冷地攥着我的手腕。

堂叔陈有富蹲在门槛外面的阴影里,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映着他一张愁苦又带着点躲闪的脸。他闷闷地吐出一口浓烟:“请了三个先生了,省城大医院的片子也拍过一摞。药灌下去,针扎进去,屁用没有!都说是魂丢了,叫脏东西缠上了。”他顿了顿,烟头在泥地上狠狠摁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作孽啊…怕是…怕是沾了西边窑洞里的东西了…”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飘忽,不敢看我,只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解放鞋鞋尖。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上来。西边窑洞…那座吃人的砖窑。母亲枯瘦手臂上传来的冰冷触感,像一条毒蛇缠绕上来。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隔着薄薄的汗衫,一块硬物正紧贴着皮肤,带着一丝奇异的温热。

是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的东西。那天,她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是最后一点清明和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气若游丝:“默娃…戴着…死也别摘…窑里的东西…怕这个…” 那是一枚小小的玉坠,灰扑扑的,雕工粗糙,刻着些看不懂的、弯弯曲曲的符咒。我一直贴身戴着,只当是老人家的念想。此刻,它隔着衣服,正一下、一下,微弱但清晰地搏动着,像一颗沉睡多年突然被惊醒的心脏。那温热感,在母亲刺骨的冰冷和满屋的阴郁霉气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诡异。

夜深了。村子死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空洞的狗吠。我靠在母亲床边的破椅子上,眼皮沉重。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刹那——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撕裂了夜的死寂!我浑身一激灵,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只见床上昏睡的母亲不知何时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她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抠着床沿,指节泛白,布满血丝的双眼圆睁,死死瞪着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血!血!你看!窗!窗上!全是血!往下淌!往下淌啊——!” 她歇斯底里地哭嚎着,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景象。

我猛地扭头看向窗户。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屋里投下冰冷的光斑。窗户纸旧得发黄,除了月光,什么都没有。没有血,没有流淌的痕迹,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娘!娘!没有血!你看错了!”我扑过去,用力抓住她冰冷刺骨、抖个不停的双臂,试图把她按回床上。她的力气大得惊人,疯狂地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慌乱中,我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她的脖颈。

那触感…冰!不是活人该有的冰凉!像摸到了一块在深井里泡了许久的石头!一股寒气瞬间从指尖直冲我的天灵盖!父亲!我七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在一个雨夜里出去,说是去邻村帮工,从此再也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奶奶抱着我哭得昏死过去,醒来后,眼神里就只剩下一片死灰和深不见底的恐惧,塞给我这枚玉坠时,那手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

胸口那枚玉坠,搏动骤然加剧,变得滚烫!像一块刚从炉膛里扒出来的炭!灼热的刺痛感猛地惊醒了我。这感觉…这冰冷的触感…这玉坠的反应…还有母亲口中那“窑”和“血”…所有零碎的、被刻意遗忘的恐惧碎片,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攥紧,狠狠地砸向一个核心——那座被诅咒的砖窑!王大婶的头!

不能再等了。母亲每一次尖叫,都像在她本就枯竭的生命上又狠狠剜了一刀。那枚贴在胸口、此刻正散发着惊人热度的玉坠,像一颗烧红的炭,也像一只焦灼的眼睛,无声地催促着我去面对那深埋在砖窑黑暗里的答案。

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雾气低低地压在玉米地上。我揣上那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别在腰后,深吸一口气,踏进了那片浓密的青纱帐。玉米叶子又高又密,边缘带着锯齿,刮在脸上、手臂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和细密的血痕。空气闷热潮湿,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汁液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四周只剩下玉米秆被风摇动的沙沙声,单调而压抑,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那座砖窑的轮廓,终于刺破了玉米的屏障,突兀地撞入眼帘。它比记忆中更加破败、狰狞。窑体由粗糙的红砖砌成,大半边已经坍塌,露出黑黢黢的内腔,像巨兽腐烂后裸露的肋骨。窑顶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在微风中摇摆,如同怪兽头顶稀疏的毛发。窑口张着不规则的黑洞,边缘犬牙交错,被疯长的荆棘和带刺的藤蔓死死缠绕包裹着,像一张永远无法合拢的、淌着涎水的巨口。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着它,连虫鸣鸟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胸口那枚玉坠,像一颗被点燃的微型太阳,热得发烫,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尖锐的刺痛,清晰地指向窑口深处。

我拔出柴刀,劈砍着那些坚韧的荆棘和藤蔓。刀锋砍在藤条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断裂处渗出粘稠的、暗红色的汁液,散发出一种类似铁锈混合着腐败植物的腥臭。好不容易扒开一个勉强能容身的缝隙,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从黑洞洞的窑口里扑了出来!那是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浓得化不开的腐土味,混杂着浓烈的铁锈腥气,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的、类似烂肉的气息!这股气味像一只冰冷黏腻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喉咙和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像一把生锈的刀,笨拙地划开黏稠的墨汁。光柱所及之处,窑壁布满了一道道深深刻痕,纵横交错,既像某种巨大野兽的爪印,又像无数绝望的手指在临死前疯狂抓挠留下的印记。地上散落着碎砖、瓦砾和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黑色尘土。光束移动,照亮了角落一片灰白色的东西——是几块碎裂的骨头,像是某种小动物的腿骨,散乱地躺在尘埃里。

突然,一阵急促而密集的“窸窸窣窣”声从脚边炸响!低头一看,几十只老鼠!皮毛肮脏,眼睛在手机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红光的老鼠,如同黑色的潮水,从我脚边疯狂地窜过,发出吱吱的尖叫,争先恐后地钻进窑洞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里,瞬间消失无踪。那场景,像是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在驱赶着它们逃命。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攥紧了柴刀的木柄,掌心全是滑腻的汗水。玉坠的灼热感更加强烈,几乎要将胸口皮肤烫伤。不能退!我咬着牙,循着老鼠逃窜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更深处挪去。脚下的尘土厚得如同沼泽,每一步都带起呛人的灰雾。空气越来越冷,那股腐臭和铁锈味也越发浓烈刺鼻。

手电光柱扫过前方一处地面,我的心猛地一跳!那里的泥土颜色似乎有些不同,显得更松散、更…新鲜?光柱再往前移动几寸——

一个褪色的、塑料制成的红色发卡,静静地躺在黑土之上。款式很老,边缘磨损得厉害,红色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下面灰白的塑料底子。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这发卡…我认得!母亲年轻时候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上,她扎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辫梢上别着的,就是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红发卡!照片上的她,笑容羞涩而明亮,和眼前这死寂、破败、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窑洞,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我几乎是扑过去,弯腰去捡那个发卡。指尖触碰到冰冷塑料的瞬间——

后背猛地一僵!一股无法形容的阴寒,毫无征兆地、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那寒意并非来自空气,而是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直接刺入骨髓深处!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

我猛地扭过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手电光束剧烈摇晃着扫向窑口方向。

光线边缘,似乎…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边缘扭曲的黑色影子,在窑口透进来的那一点微弱天光中,极快地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却带着实质性的恶意!

“谁?!” 我厉声嘶吼,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窑洞里撞出沉闷的回音,显得格外单薄和绝望。回答我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耳边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死寂。比刚才更加浓重、更加粘稠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极其突兀地飘了过来。像风穿过狭窄的缝隙,又像是…一个女人在哭?那声音忽远忽近,断断续续,裹挟着一种粘稠的、如同含着血沫般的哽咽和呜咽,在冰冷的窑壁间幽幽回荡,钻进耳朵,直刺脑髓!它不像是从某个具体方向传来,更像是…从四面八方、从每一块砖缝、每一寸泥土里渗透出来!

“呜…呃…呜呜…”

那声音钻进耳朵,像冰冷的蛆虫在往里爬。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玉坠在胸口疯狂地搏动、滚烫,仿佛一颗即将爆炸的心脏!它成了这无边黑暗和恐惧中唯一的热源,也是唯一的指引。

我死死攥住那滚烫的玉坠,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任由那灼痛感驱散骨髓里的冰寒。手电光束剧烈颤抖着,循着那飘渺、瘆人的呜咽声,一点一点向窑洞更深、更黑暗的角落探去。

光束最终定格在窑洞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的地面明显塌陷下去,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大坑。坑边的泥土是新翻过的,颜色深黑潮湿,与周围陈年累积的灰白尘土形成刺眼对比。而在那塌陷的坑底边缘,一截东西赫然刺破了松软的泥土,暴露在惨白的光线下——

一截惨白的人指骨!

指甲盖的部位已经腐朽脱落,只剩下光秃秃、带着泥土的指节,像一节断裂的枯枝,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直直地指向天空!

嗡——!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恐惧像一只巨手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捏爆!

就在这魂飞魄散的瞬间,那原本凄楚呜咽的女声陡然拔高、扭曲!变成了一个尖锐、癫狂、充满了无尽怨毒的女人的尖笑!

“嗬…嗬嗬嗬…还我头来——!!”

那声音不再是飘渺的回荡,而是像一把冰冷的锥子,贴着我的后脑勺,直接刺进了颅骨!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血腥气的“东西”,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的衣服和皮肤,猛地贴在了我的后背上!那感觉,就像一块刚从冻库里拖出来的、淌着粘液的腐肉!

“啊——!” 我魂飞魄散,本能地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向前扑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胸口的玉坠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滚烫!一股灼热的气流瞬间炸开!紧接着,一道刺目的、纯粹的金光,如同实质的利剑,从玉坠中轰然爆发!那金光并不扩散,而是凝成一道光束,狠狠撞向紧贴在我后背的那团阴寒!

“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完全不属于人类的尖锐惨叫,如同滚油泼进冷水,猛地在我身后炸开!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怨毒,震得整个窑洞顶部的灰尘簌簌落下!贴在后背那股冰寒刺骨、带着血腥的“东西”,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伤,发出一阵“滋滋”的、仿佛油脂燃烧的怪响,猛地弹开!阴冷感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

我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刺骨、满是灰尘的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手电筒脱手滚落在一旁,光柱斜斜地照着坑边那片新翻的泥土。

惊魂未定,视线却被泥土里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我颤抖着伸出手,在那片被玉坠金光短暂照亮的地方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坚硬、冰凉的小东西。

捡起来,凑到眼前。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那东西清晰地呈现——半枚戒指。银质的,款式极其简单朴素,就是一个圆环,上面没有任何花纹。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掰断或扯断的。而在那断裂的茬口附近,以及戒指的内圈里,凝固着几块深褐色、几乎发黑的污渍。

血!是干涸发黑的血!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这戒指…我认得!父亲!我那个在我七岁那年神秘失踪的父亲!他左手无名指上,常年戴着的就是这样一枚简单的银戒指!那是他和母亲的婚戒!他从不离身!小时候,我无数次摸过那枚光滑冰凉的戒指,听父亲笑着讲他和母亲的故事…

怎么会在这里?在王大婶传说中被丢弃头颅的窑洞里?在这新翻的、埋着指骨的泥土旁边?

父亲…王大婶…电锯…头颅…

奶奶临终前塞给我玉坠时那恐惧的眼神…母亲此刻在病床上疯狂呓语着“窑”和“血”…

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和恐怖的猜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堤坝!一股冰冷的愤怒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真相的轮廓,在血色的迷雾中,正狰狞地浮现!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踉跄着冲出那片吃人的玉米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枚染血的银戒指,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那上面干涸的血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推开老屋吱呀作响的木门,堂叔陈有富正蹲在堂屋中央的小板凳上,就着一碟咸菜喝闷酒。劣质白酒的辛辣气味弥漫在浑浊的空气里。

“叔…”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闻声抬头,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我手中那半枚戒指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那张被岁月和愁苦刻满沟壑的脸,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像糊窗户的旧纸一样惨白!他手中的酒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酒液溅湿了他的裤脚。

“你…你从哪里…找到的?”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嘴唇哆嗦着,仿佛那戒指是烧红的烙铁。

“窑里。”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得像窑洞里的石头,“王大婶那窑里。就在埋着人骨头的坑边。”

“你爹…” 堂叔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被这两个字噎住,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挣扎。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半瓶白酒,拔掉塞子,对着瓶口“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浓烈的酒气喷涌而出,他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眼睛变得通红,像是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你爹…当年…和王大婶那事…” 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不是…不是那么简单!”

“王大婶那女人…泼辣!护林护得跟眼珠子似的!那天…那天你爹…还有邻村伐木队老赵家那俩兄弟,他们…他们看上了她家林子边上那几棵好成材的老榆树…” 堂叔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痛苦和不堪回首的恐惧,“王大婶…撞见了!拎着镰刀就冲过去了…骂得那个难听啊…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还说要告到乡里,让他们蹲大狱…”

“你爹…当时年轻气盛…脸上挂不住…又喝了点酒…那火气‘噌’就上来了…” 堂叔的身体开始剧烈地筛糠般抖动,“他…他捡起地上一块…大石头…冲上去…就那么…那么一下…”

堂叔的双手猛地捂住自己的头,仿佛那恐怖的画面就在眼前重演:“…砸…砸在后脑勺上…‘噗’的一声闷响…王大婶…当时就不骂了…眼睛瞪着…血…血就从头发里淌下来…好多血…糊了半张脸…”

“你爹…他…他当时就吓傻了!看着手里沾血的石头…又看着躺地上、身子还在抽抽的王大婶…他…他慌了神啊!完全慌了!” 堂叔的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哭腔,“他…他看到旁边老赵家兄弟带来的…那…那把新买的电锯…还在突突响着…他…他像是鬼迷了心窍…摸起那电锯…就…就…”

堂叔再也说不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蜷缩在板凳上,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后面的话,不需要他说了。电锯…轰鸣…颈椎断裂的脆响…身首分离…血如泉涌…这些画面如同最血腥的电影镜头,伴随着堂叔断断续续的描述,在我脑海里疯狂闪回、炸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

“那我娘呢?!” 我猛地一步上前,揪住堂叔那件油腻腻的破棉袄领口,将他从板凳上提溜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我娘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说!!”

堂叔被我勒得直翻白眼,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脸上是彻底的绝望:“她…她…上个月…在窑洞边上…捡东西…不知道怎么就…就捡到了这半截戒指…” 他艰难地指着被我攥在手里的银环,“她…她认得啊!这是你爹的命根子!她…她当时脸色就变了…回来就魔怔了…白天发呆,夜里…夜里就梦游啊!好几次…我…我偷偷跟着…她都往西边窑洞走…到了那里就…就跪在窑口外面…用手…用手拼命地挖土…嘴里念叨着‘埋了’‘都埋了’…我怕啊!我怕她是…是撞邪了…被窑里的东西…勾了魂了…”

真相!如同一头披着血衣的狰狞巨兽,终于撕开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它惨白锋利的獠牙!

父亲,不是失踪!他是杀人凶手!用最残忍的方式,割下了王大婶的头颅!

奶奶,不是简单地散布谣言!她是在为儿子掩盖滔天罪行!连夜将那血淋淋的头颅藏进吃人的砖窑,用“闹鬼”的恐怖传说,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所有人的窥探,也隔绝了真相!

而母亲…她并非无缘无故的中邪!她无意中捡到了父亲遗落的半枚染血婚戒,认出了它!那枚戒指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着地狱景象的记忆之门!她知道了!她知道了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犯下了何等血腥的罪孽!巨大的恐惧、痛苦和绝望,像无形的恶鬼,日夜啃噬着她的理智,将她逼向崩溃的边缘!她梦游去窑洞挖土…是潜意识里想要挖出那被深埋的、丈夫的罪证?还是…想要挖出那颗被丈夫亲手割下的头颅?她无法承受这血淋淋的真相,灵魂在巨大的冲击下…迷失了?

这些念头如同无数条带着倒刺的毒蛇,噬咬着我的心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愤怒、憎恶、悲哀、恐惧…种种情绪像沸腾的熔岩,在胸腔里翻滚冲撞!我猛地松开堂叔,他像一滩烂泥般滑倒在地,捂着脸发出压抑的呜咽。

堂屋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堂叔压抑的呜咽和我粗重的喘息。那股混杂着劣质酒气、咸菜味和无形血腥的浊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母亲那若有若无的痛苦呻吟,从里屋断断续续地飘出来,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神经。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半枚冰冷的银戒指,断裂的茬口和干涸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刺眼无比。父亲…那个在我童年记忆中高大、沉默、偶尔会笨拙地摸摸我头的男人,此刻在我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沾满血污的狰狞轮廓。他砍下别人头颅时,可曾想过那个女人的绝望?可曾想过自己妻儿未来的安宁?奶奶佝偻着背,在凄风苦雨的夜里,颤抖着埋葬那颗头颅时,又可曾想过这沉重的秘密最终会像毒瘤般爆发,吞噬掉整个家?

没有答案。只有冰冷的愤怒在血管里奔流,烧得我双眼赤红。

夜,深得像墨。村子里死寂一片,连狗都噤了声。我悄无声息地溜出老屋,腰间别着那把磨得锋利的柴刀,手里紧攥着一把沉重的铁锹。冰冷的金属手柄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这一次,目标明确——那座吃人的砖窑。我要把一切都挖出来!王大婶的头颅,父亲的罪孽,还有那压在母亲心头、几乎将她逼疯的真相!

再次踏入玉米地,浓密的叶片刮过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魂。胸口的玉坠又开始发烫,像一颗烧红的炭,热度比上次更加惊人,每一次搏动都带着灼人的刺痛,清晰地指向窑洞深处。它似乎在兴奋?在渴望着什么?

扒开荆棘藤蔓,钻进那熟悉的、弥漫着腐臭与铁锈味的黑暗洞穴。手电光柱刺破黑暗,窑洞内的景象似乎与白天并无不同,但空气中多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冰冷粘稠,沉甸甸地压在肩头。玉坠的搏动愈发急促、滚烫,像一颗即将爆炸的心脏。

就在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向深处那个塌陷的土坑时,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嚓…嚓…嚓…”声,极其突兀地在死寂的窑洞里响起!那声音…像是尖利的指甲,在粗糙的砖壁上反复地、缓慢地刮擦!声音的来源,正是土坑的方向!

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我握紧铁锹,手心里全是冷汗,强迫自己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一步步靠近。

土坑就在眼前。新翻的泥土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阴森。那“嚓嚓”的刮擦声似乎就是从坑壁的某个方向传来的,时断时续。

没有犹豫。愤怒和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压倒了恐惧。我抡起沉重的铁锹,狠狠地、带着发泄般的力量,朝着坑底的松软泥土挖了下去!

噗!第一锹,黑土被翻开。

噗!第二锹,带出几块碎砖和纠缠的草根。

第三锹!铁锹的尖端猛地撞上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发出“铛”的一声闷响,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手电光猛地聚焦在那被挖开的小小凹陷处。我丢掉铁锹,几乎是扑跪下去,用颤抖的双手疯狂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泥土。

泥土簌簌落下。一个森白的、属于人类的头骨轮廓,一点点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惨白的光线下!

终于,它完全显露出来。颅骨保存得相对完整,下颚骨缺失,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深陷,无声地凝视着上方。惨白的骨头上沾满了潮湿的黑泥,散发着浓烈的土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死亡气息。而在头骨的顶部,天灵盖的位置,一道清晰无比的、锯齿状的裂痕,如同丑陋的蜈蚣,深深地刻印在骨头上!那裂痕的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被高速旋转的锋利锯齿撕裂的骨茬!

电锯!就是它!这就是传说中那把夺命的电锯留下的、无可辩驳的凶器印记!

“吱吱!吱吱吱——!”

就在我心神剧震,死死盯着那道裂痕的瞬间,头骨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深处,突然一阵骚动!几只皮毛肮脏、眼珠血红的老鼠,猛地从里面钻了出来!它们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疯狂地窜出头骨,在坑底乱爬了几下,然后闪电般钻进旁边的土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空洞的眼眶,如同两个通往深渊的入口,冷冷地对着我。

“放下她!!!”

一声嘶哑、狂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猛地在我身后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惶、愤怒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手电光猛地扫向窑口方向。一个佝偻的黑影堵在那里,手里抓着一个破旧的手电筒,刺眼的光柱直直地打在我的脸上,晃得我睁不开眼。光晕中,那人的轮廓逐渐清晰——须发杂乱纠结,如同荒草,脸上沟壑纵横,沾满了污垢和汗渍,正是我那失踪了十几年的父亲,陈国栋!当年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此刻身形佝偻得像一张拉满后即将折断的弓,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乱发下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我天天都梦见她…梦见她追着我…血糊糊的…没有头…就那样追着我…嗬嗬…她问我她的头呢…她的头呢!” 他像是陷入了某种癫狂的回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猛地朝我扑了过来,目标直指坑底那颗森白的头骨!“埋回去!埋回去就安宁了!快!埋回去!”

我侧身躲过他这不顾一切的扑抢。他重重地栽倒在土坑边缘,沾了一身污泥。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双手疯狂地刨起坑边的泥土,拼命地往那头骨上盖,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污泥糊满了双手。“埋掉!埋掉!埋掉就没事了!埋深点!再深点!”

“安宁?!” 一股邪火猛地冲上头顶,烧得我理智全无!我一把揪住他沾满污泥、散发着汗臭和腐朽气息的破棉袄领口,将他从泥土里硬生生提了起来!玉坠紧贴着他的胸膛,那刺目的金光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将他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厉鬼!金光下,他的瞳孔缩成了两个极小的、充满惊怖的黑点!

“你砍下她头的时候,可想过安宁?!娘为你装疯卖傻,日夜受着煎熬,可想过安宁?!奶奶为了你这个杀人犯儿子,背着这血债秘密埋进黄土,临死都闭不上眼,她可想过安宁?!!”

我的怒吼在窑洞里回荡,带着血泪的控诉。揪着他衣领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指节发白。就在指尖触碰到他脖颈那冰冷油腻皮肤的刹那——

轰!

无数血腥、混乱、令人作呕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冲进了我的脑海!那不是想象,是真实的、第一视角的记忆碎片!

——王大婶愤怒扭曲的脸,挥舞着镰刀,唾沫横飞地咒骂着,声音尖利刺耳…

——父亲年轻气盛、被酒精和怒火烧红的脸,弯腰捡起地上那块沾着泥巴的、沉甸甸的青石…

——青石带着风声砸下!“噗!”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鲜血瞬间从王大婶浓密的黑发中涌出,糊满了她的侧脸和脖颈,她眼睛猛地瞪大,身体晃了晃,像截木头般向前扑倒…

——父亲握着染血的石头,呆立当场,脸上是巨大的惊恐和茫然…

——旁边,伐木用的电锯还在“突突突”地空转着,刺耳的噪音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瘆人…

——父亲的目光被那旋转的链条吸引,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疯狂,他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一步步走向那轰鸣的机器…

——刺耳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锯骨声!“咔嚓!嘎吱——!”颈椎断裂的脆响混合着飞溅的血肉碎末…一颗头颅在喷涌的血泉中滚落…

——瓢泼大雨的深夜,奶奶佝偻着瘦小的身躯,披着一块破塑料布,在窑洞里颤抖着,用一把小铁锹疯狂地挖坑…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她干瘪的嘴里…她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不断渗出血水的圆球状东西…嘴里不停地、神经质地念叨着:“埋了…埋了就干净了…埋了…”

这些画面如同高速旋转的利刃,瞬间切割着我的神经!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我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大口喘着粗气,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被我推开的父亲,却僵在了原地。他脸上的疯狂和恐惧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极致的惊骇!他的眼球猛地向外暴凸,几乎要挣脱眼眶的束缚,死死地瞪着坑底那颗森白的头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

“她…她…她来了…”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绝望的呓语——

窑洞内的温度骤然暴跌!一股刺骨的阴寒瞬间席卷了每一寸空间,如同瞬间坠入冰窟!墙壁上那些原本布满的、如同爪痕的裂缝里,毫无征兆地渗出无数细密的、暗红色的血珠!血珠迅速汇聚,沿着粗糙的砖壁蜿蜒流下,在窑底积成一片片粘稠的血洼,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坑底那片新翻的、混杂着白骨和父亲鲜血的泥土上方,空气诡异地扭曲起来!一缕缕惨白、带着浓重灰败气息的雾气凭空出现,急速旋转、凝聚!雾气中央,一个扭曲的、不成人形的白色影子,如同从地狱的淤泥中缓缓升起!

那白影勉强能看出一个女人的轮廓,但身体像是被随意拉扯拼接而成,极度扭曲。长长的、湿漉漉的、如同水草般的黑色头发,完全覆盖住了面部。而在本该是脖颈的位置,只有一个参差不齐、筋肉外翻的恐怖断口!暗红色的、粘稠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物质,不断地从那断口处滴落,砸在下面的泥土和白骨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那扭曲的白影缓缓抬起一只手臂——那手臂如同在水中浸泡腐烂了许久,皮肤肿胀溃烂,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和暗黄的筋膜。腐烂的手指,直直地指向僵立如木桩的父亲!

“呃…呃呃呃…”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喉管被割断后漏气的咯咯声,从白影那头浓密覆盖的黑发下传了出来。那不是语言,是纯粹的、凝聚了无尽怨毒和痛苦的死亡之音!

“啊——!!!!”

父亲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凄厉得不像人类!他双手猛地抓向自己的胸口,十指如同铁钩,瞬间撕裂了单薄的破棉袄!皮肤下,无数条青黑色、如同粗大蚯蚓般的脉络疯狂地凸起、游走、扭动!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正在他的胸腔腹腔内疯狂地撕扯、抓挠着他的内脏!他痛苦地蜷缩倒地,身体像煮熟的虾米般弓起,又猛地弹开,在冰冷的泥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口中喷出白沫和血沫的混合物,发出非人的哀嚎!

“债——还——清——了——!!”

我双目赤红,胸中的愤怒和一股莫名的、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压倒了恐惧!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一把扯下胸口的玉坠!那玉坠此刻烫得如同刚从熔炉里取出,金光刺目欲盲!我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块滚烫的、燃烧着金光的玉石,狠狠地按向坑底那团凝聚的、散发着无尽怨毒的白影!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惊雷在密闭的窑洞中炸开!玉坠接触白影的瞬间,爆发出比太阳还要刺目百倍的金色光芒!那光芒凝成实质,如同无数把燃烧的金色利剑,狠狠刺入、贯穿了那扭曲的白影!

“嗷嗷嗷嗷——!!!!!”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魂魄的尖啸声猛地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不甘和怨毒,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白影在金光的冲击下剧烈地扭曲、变形、翻滚!覆盖面部的黑发在金光的灼烧下如同活物般疯狂扭动、枯萎、化作飞灰!那腐烂的身躯在金光的净化下,如同烈阳下的冰雪,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冒出大股大股腥臭无比的黑烟!

金光持续爆发,如同一个灼热的熔炉,将那凝聚了二十年怨气的白影死死包裹、焚烧!尖啸声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扭曲。最终,在一声不甘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轻响后,白影连同那令人作呕的黑烟,彻底消散在金光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金光渐渐收敛,窑洞内重新陷入昏暗,只剩下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和满地狼藉。刺骨的阴寒和浓重的血腥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墙壁裂缝中渗出的血珠也停止了流淌,只留下暗红色的污迹。

我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握着玉坠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玉坠的光芒已经黯淡下去,但依旧残留着惊人的热度。

低头看向怀中——不知何时,那颗森白的、带着锯齿状裂痕的头骨,竟被我下意识地紧紧抱在了怀里。冰冷的骨质紧贴着我的胸膛,与玉坠的余温形成诡异的对比。两个空洞的眼眶,静静地、毫无感情地“凝视”着我,仿佛在凝视着无底的深渊。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猛地刺破了李家村死水般的黎明。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肃杀,撕碎了笼罩在村庄上空二十年的、由恐惧和沉默编织的厚茧。几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卷着滚滚尘土,粗暴地碾过村口那条坑洼的土路,最终停在了我家那破败的院门外。

红蓝闪烁的警灯,在灰蒙蒙的晨曦中无声地旋转,将老屋斑驳的土墙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一个荒诞而冰冷的梦境。

我站在堂屋门口,一夜未眠的双眼布满血丝,身体疲惫得像被抽空了骨头,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和麻木交织的状态。怀里,那颗森白的头骨,被我用一块家里仅存的、洗得发白的干净旧布仔细包裹着,紧紧抱在胸前。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递过来,是二十年前那场血腥罪孽的最终物证。

几名穿着制服的民警表情严肃地走进院子。为首的中年警官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狼藉的院子,最后落在我怀中的布包上。我沉默地走上前,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布包递过去。布包被小心地打开,惨白的头骨和天灵盖上那道狰狞的锯齿状裂痕暴露在晨曦微光下。警官的眼神骤然一凝,他身后的年轻警员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哪儿发现的?” 中年警官的声音低沉而稳定。

“村西,那座废砖窑里。”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里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过去。

母亲,那个昨夜还形销骨立、神志昏沉、浑身冰冷的母亲,此刻竟扶着门框,自己走了出来!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衬衣,身形依旧瘦弱得令人心酸,但她的腰背却挺直了!脸上那种长久笼罩的、如同蒙着灰布的呆滞和惊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平静的茫然。她浑浊的眼睛似乎清亮了许多,微微眯着,望向院外那刚刚跃出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柔和橘红的朝阳。

“儿啊…” 她的声音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那种破碎的呓语,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气息,“出…出太阳了?”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腔,眼眶瞬间发热。我用力地点着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大步走过去,紧紧握住她那只枯瘦冰冷的手。她的手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种刺骨的、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寒意,似乎真的消散了。

院门外传来铁链碰撞的哗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两名身材高大的民警,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佝偻、狼狈的身影,正走向警车。那是我父亲,陈国栋。一夜之间,他仿佛又老了二十岁,乱发如同枯草,脸上沾满了污泥和干涸的血迹,眼神空洞呆滞,嘴里还在神经质地、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埋回去…埋回去就干净了…”。冰冷的手铐,在他枯瘦的手腕上闪着刺目的寒光。

就在他被押着经过我家院门的那一刻,父亲那双空洞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茫然地、无意识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恰好与站在堂屋门口、被我搀扶着的母亲,撞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母亲的身体猛地剧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她那刚刚恢复了一丝清明的双眼,瞬间瞪大到了极致!瞳孔深处,倒映着那个戴着手铐、形容枯槁、如同厉鬼般的男人——她同床共枕半生、又苦苦寻觅等待了十几年的丈夫!那个她为之装疯卖傻、承受了无边恐惧和痛苦的根源!

巨大的、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在她枯槁的脸上翻滚!震惊、痛苦、不敢置信、深入骨髓的悲哀…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汇聚成两行滚烫的浊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喊出那个名字,想发出积压了十几年的质问…但最终,她只是死死地咬住了自己干裂的下唇,将那汹涌的悲鸣死死地堵在了喉咙深处。唯有那双流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警车旁那个佝偻的背影,直到他被粗暴地塞进警车后座,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警车鸣着笛,卷起尘土,消失在村路的尽头。院子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母亲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满院子,却驱不散这老屋里弥漫的沉重和悲凉。

当日下午,我独自一人,抱着那个用白布包裹的沉重头骨,再次踏上了通往村西砖窑的路。这一次,我没有走向那吃人的窑口,而是绕到了窑洞后面,爬上一处向阳的、开满不知名小野花的山坡。这里地势较高,可以俯瞰整个村子,也能沐浴到充足的阳光。

选了一处平整的地方,我挥动铁锹,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着白布的头骨放进去,然后一锹一锹,将带着青草气息的湿润泥土覆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坟茔。

没有墓碑。只有泥土。

我点燃三炷粗糙的黄香,插在坟前。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地向湛蓝的天空飘去。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毫无征兆地从山谷中盘旋而起!它不像寻常的风,带着呼啸,而是轻柔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绕着这座新起的坟茔缓缓旋转。风拂过我的脸颊,带来山野间草木的清新气息,那感觉…竟像是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和…释然?

胸口的玉坠,依旧贴着皮肤,温热依旧。但这一次,那股暖意不再是灼人的警告或爆发的力量,而是一种温和的、如同冬日暖阳般的温度,从心口的位置缓缓蔓延开来,流遍四肢百骸,仿佛在抚慰着灵魂深处撕裂的伤口。

回城前的那天晚上,堂叔陈有富又来了。他提溜着半瓶散装白酒,身上酒气熏天,脚步踉跄,眼神浑浊不清。他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晃了一下。

“默娃…走了?”他大着舌头,口齿不清,“走了好…走了好…这地方…晦气!”他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气味喷在我脸上,“你爹…判了…无期…板上钉钉了…也好…也好啊…”他咧开嘴,露出被烟酒熏得焦黄的牙齿,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窑里的东西…该散了…都该散了…嘿嘿…”

他摇晃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院外的黑暗里,留下浓重的酒气和一句含混不清的呓语,飘散在夜风中。

深夜。万籁俱寂。

白天的喧嚣和沉重似乎暂时退去。我躺在老屋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像漂浮在黑暗的河流上,无法沉入睡眠的底部。窑洞里那血腥的画面、父亲崩溃的嘶吼、白影消散时的尖啸…如同破碎的胶片,在脑海中反复闪现。

就在这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边界,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呜咽声,又幽幽地、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

“呜…呃…呜呜…”

声音仿佛就在耳边!贴着枕头!带着冰冷的气息!

我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双眼!

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在地面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呜咽声…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是…被另一种声音取代了。

床边,有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朝床边看去。

月光朦胧的光影里,一个瘦削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我的床沿边。是母亲。

她背对着窗户,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月光勾勒出她单薄佝偻的轮廓。她的一条手臂似乎抬了起来,枯瘦的手指,正极其轻柔地、一下下地抚摸着我的眉心。

“娘没事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温婉?“莫怕…默娃…莫怕…”

那声音,那语调,像极了小时候我做了噩梦,她坐在床边安抚我的样子。

月光似乎移动了一下角度,微弱的光线恰好照亮了她的侧脸。她的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弯着,形成一个极其温静、安详的…笑容?那笑容出现在她饱经摧残、布满皱纹的脸上,本该让人觉得宽慰,却不知为何,在此刻死寂的黑夜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床头柜上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过去。

是那个褪色的红发卡。母亲年轻时照片上别着的那个,我在窑洞里发现、带回来的那个。此刻,它就静静地躺在床头柜粗糙的木面上。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点清辉,恰好落在发卡那剥落了大部分红漆的塑料花瓣上,折射出一点微弱、暗红的光泽。

那点暗红的光,像一滴凝固的血,在死寂的黑暗中,无声地闪烁着。

就在我心神被那点暗红吸引的瞬间,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母亲背后的窗户!

糊窗的旧报纸早已破损不堪,留下许多不规则的孔洞。此刻,透过那些孔洞,越过母亲温静安详的侧影,我的视线,无可避免地投向了窗外——

那座在月光下只剩下模糊剪影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玉米地中央的废弃砖窑!

窑壁上,那些白天看到的、如同爪痕般的纵横交错的裂缝…在惨淡的月光下,似乎…正在缓缓地蠕动?!

不!不是蠕动!

是睁开!

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狭长而幽暗的缝隙…如同沉睡亿万年的眼睛…正在缓缓地、无声地…睁开!

缝隙深处,是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更新时间:2025-07-07 07: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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