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百零一次把金簪捅进谢临的心脏时,他的血喷溅在我眼皮上。
温热的。
和第一次一样。
佛堂的地砖缝里卡着三枚铜钱,是前几次重生时留下的。
谢临倒下去时,稻草从他伤口里漏出来。
我捡起一根,上面刻着“阿姐快逃”——是我的笔迹。
供桌上的长明灯照见他溃烂的胸口,那里没有心,只有半块发霉的桂花糕。
我跪下来,掰开他的嘴,把碎瓷片塞进去。
上次轮回时,这些瓷片曾割断我弟弟的喉管。
窗外梆子响了。寅时三刻。
锦衣卫的脚步声混着父亲的惨叫传来。
我数了数腕上的红绳,正好一百零二道勒痕。
第一章
我数到第一百零一次睁开眼睛时,佛堂的檀香味混着血腥气直冲鼻腔。
指甲缝里还卡着碎瓷片——是上次死亡时从刑场地上抠的。
我机械地活动手指,听着瓷片刮擦指骨的细微声响。
窗外梆子刚敲过三更,距离锦衣卫破门还有两个时辰。
耳畔似有幽冥的风声呜咽,恍惚间又听见那老东西沙哑的笑:
「温姑娘,你当这轮回是白来的?每改一次命,你腕上的红绳就缠紧一分——等它勒进骨头里,便是你魂飞魄散之时。」
我低头看手腕,那根浸血的红绳已隐隐发黑。
第一百零一次了……若这次再救不下阿弟,恐怕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
「姑娘又做噩梦了?」
春桃端着安神汤进来,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我盯着碗沿那圈可疑的白沫,突然想起第三十七次重生时,就是这碗汤让我肠穿肚烂死在黎明前。
「搁着吧。」我推开碗,铜勺撞在碗壁上,叮的一声。
春桃的手指抖了抖,洒出两滴褐色的药汁。
这丫头每次下毒都这么紧张,难怪前几次都被我识破。
但这次我没拆穿,只是把汤泼进了盆栽里。
那株十八学士山茶立刻蜷缩起叶片,叶脉泛起诡异的青黑色。
梳妆时铜镜映出我鬓角的白发。
上次和卖糖葫芦的老头交易时,他说每救一人要付十年阳寿。
我数了数,已经有三缕白发——弟弟、母亲、父亲,一个都没救成。
「姑娘今日要戴哪支簪?」春桃打开妆奁的手在发抖。
我捡起最锋利的那支金簪,在指尖转了个圈。
簪尖还沾着上次刺穿管家眼球时的血垢。
第八十二次重生时,我就是用这支簪子挑断了告密者的手筋,可惜密信还是送到了梁王手上。
「用木簪。」我把金簪揣进袖袋,「去告诉母亲,我要去祠堂上香。」
祠堂的青砖沁着寒意。
我跪在蒲团上,从袖中抖出三枚铜钱。
这是第七十二次重生时,那个游方道士教我的六爻卦法。
铜钱在砖地上叮当转了几圈,全部立着卡进砖缝。
大凶。
「温姑娘又在算卦?」
阴影里传来带笑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看见谢临倚在门边,手里把玩着一支白梅。
前世我死的时候,灵柩旁就插着这样的白梅,花瓣上沾着我的血。
「谢大人擅闯家祠,不合礼数吧?」
他走过来,梅枝轻轻挑开我颈间碎发:「寅时三刻要到了,昭昭。」
梅香突然变得刺鼻。
我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玉佩——那是我前世送他的及冠礼,现在坠着三道血丝般的裂纹。
四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我摸到袖中的金簪,突然想起第九十八次重生时的场景。
也是这样的雪夜,我把簪子插进谢临心口时,他笑着握住我的手往深处送:「这次位置对了。」
铜钱突然从砖缝里蹦出来,当啷啷滚到他靴边。
谢临弯腰捡起,放在我染血的掌心:「你算没算过,为什么每次重生...... 」
他俯身在我耳边,呵出的白气凝成冰霜:
「都会回到我遇见你这天?」
第二章
晨雾还没散尽时,我在西角门逮住了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
他草把子上扎的稻草人又多了三个,都用红绳缠着脖子。
我数了数,算上今天新添的,正好一百零一个。
「老规矩?」老头咧嘴笑时,我忽然想起谢临第一次吃我给的糖葫芦的样子。
那是上元节,他刚中秀才,赊了三个铜板买给我,自己却只舔了舔糖衣。
「昭昭,甜吗?」他问。
现在想来,那竟是我们之间,最后一句干净的话。
我直接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那道蜈蚣似的疤痕。
这是第三次交易时刻的,当时他用骨刀剜走我一块肉,说这叫「问心债。」
老头枯枝般的手指戳进疤痕:「这次要改什么命?」
「我弟弟。」我盯着草把子上滴血的签子,「寅时三刻的马祸。」
签筒哗啦啦响,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在地上蠕动,竟是只被嚼烂一半的耳朵——耳垂上有颗朱砂痣,和弟弟的一模一样。
「改不得。」他用脚碾碎那只耳朵,「有人先付过价钱了。」
冰碴子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
前几次重生时我就发现,每次试图救弟弟,总会有更离奇的死法等着他。
上回是屋顶塌梁,再上次是失足落井...
「谁的价钱?」我拔出金簪抵住他咽喉。
老头浑黄的眼珠转向我身后。
雾里传来环佩叮当声,谢临不知何时站在三步开外,手里捏着串冰糖葫芦。
鲜红的山楂裹着琥珀色糖衣,像极了凝固的血珠。
「姑娘真以为你爹是清白的?」老头突然阴笑,从怀里摸出半块玉印残角,「梁王当年替谁背的锅,温大人心里清楚。」
那残印上的龙纹缺了一爪——是御用之物。
我猛地想起抄家那日,锦衣卫腰间晃过的金牌也有同样的残缺。
「昭昭还是这么性急。」他摘下一颗递过来,「尝尝?用的是你最喜欢的西山蜂蜜。」
我打翻糖葫芦,红果子在青砖地上滚出黏腻的痕迹。有颗裂开了,露出里面蠕动的白蛆。
谢临惋惜地摇头:「第十三次重生时,你明明吃得很开心。」
这句话像钝刀捅进我脏腑。第十三次...那是我第一次成功救下弟弟,虽然他只多活了三个时辰。
老头趁机往我手里塞了张黄纸,上面用血画着古怪的符咒:「姑娘真想改命,不如用这个。」
「噬亲咒。」谢临突然凑近我耳畔,呼吸拂过颈侧,「杀至亲一人,可抵十年阳寿。你母亲病弱,用她最划算——」
金簪扎进他肩膀时,我听到皮肉撕裂的声响。但他连眉头都没皱,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握住我的手腕,把簪子又往里送了两寸。
「位置错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要再往下三寸,才能扎中心脏。」
我猛地抽回簪子,带出一串血珠。老头早已不见踪影,只剩草把子上的稻草人在风中摇晃。
最前面那个突然转过头,用朱砂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它脖子上缠的红绳,和我腕上的一模一样。
第三章
我攥着噬亲咒冲进马厩时,弟弟正在给那匹枣红马梳鬃毛。
「阿姐!」他举着马刷朝我笑,袖口沾着草屑。
阳光透过棚顶的茅草间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第三十二次重生时,就是这匹马受惊抬蹄,踩碎了他的喉骨。
「下来。」我拽住他衣摆的手在发抖,「现在立刻——」
马儿突然发出凄厉的嘶鸣。
弟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我看见他瞳孔里映出马腹下钻出的东西——那根本不是马,而是一具披着马皮的骷髅。
森白的骨爪穿透皮囊,直接刺进他小腿。
「阿姐...疼... 」
他向我伸出手,指尖已经开始发青。我拼命去拽他,却听见「咔嚓」一声脆响。
他的腿骨像枯枝般折断,断面涌出黑稠的血,里面裹着细小的白虫。
噬亲咒在我掌心发烫。
马厩阴影里走出个人影。
卖糖葫芦的老头蹲在料槽上,正用骨刀削着什么。
我看清后胃里一阵翻涌——他在刻小木人,已经雕出了弟弟的眉眼。
「现在付价钱还来得及。」他舔了舔骨刀,「用你娘半条命,换这小子全尸。」
弟弟的惨叫突然变了调,成了诡异的「咯咯」声。
他的嘴越张越大,嘴角撕裂到耳根,喉咙里涌出大团马鬃毛。
那些鬃毛像活物般缠上我的手腕,与红绳绞在一起。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用金簪割断鬃毛,簪尖却扎进了自己的掌心。
血滴在噬亲咒上,黄纸顿时燃起幽绿的火。
老头浑浊的眼珠转向我身后:「问她呀。」
谢临靠在门框上,手里抛接着三个小木人。
我认出那是父亲、母亲和弟弟的相貌。
每个木人后颈都钉着桃木签,签上用血写着我的名字。
「昭昭总是不听话。」他捏碎父亲木人的头颅,木屑从他指缝簌簌落下,「上次你救下弟弟,结果他咬断了温大人的喉咙,记得吗?」
烛火忽地一暗。
我恍惚看见他身后浮现一道虚影——幽冥河边,谢临跪在血浪里,将一支染血的糖葫芦递给黑袍人:「用我百世轮回换她百次绝望,这买卖可划算?」
黑袍人接过糖葫芦,山楂竟化作一颗跳动的心脏:「痴儿,命簿一旦认主,可就连魂魄都剩不下了。」
幻象消散时,谢临手中的木人「咔」地裂开一道缝,露出内里金色的命簿残页。
马厩突然安静得可怕。
阿弟的喉骨发出风穿竹筒的哨音。
他忽然用完好那只手抓住我的衣角,指尖在布料上画了三个歪扭的圈——是我们儿时约定的求救暗号。
稻草从他被刺穿的喉管涌出来,那些麦秆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阿姐快逃」,每一笔都带着干涸的血渍。
最可怖的是,这些字迹全都是我的笔迹。
我颤抖着去摸他的胸口,却抓出大把发霉的麦秆。
「你以为我在害你?」谢临突然拽起我的手腕,红绳下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针脚——那是每次重生时,老头用我的头发缝进去的命线。
老头嘿嘿笑着递来一面铜镜。镜中我的倒影渐渐扭曲,最后变成谢临被凌迟的模样。
血肉模糊的躯体上,每道伤口都缀着一粒冰糖葫芦。
「看清楚。」谢临扳着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铜镜,「你每改一次命,就会分走我一块肉。」
镜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我跪在雪地里,给一个书生递桂花糕。书生腕上缠着和我一模一样的红绳。
铜镜「啪「地炸裂。谢临肩头的伤口开始腐烂,露出里面蠕动的稻草。
「现在明白了吗?」他抹了把脸上渗出的血水,「你才是最先背叛的那个。」
第四章
我抱着弟弟的稻草残躯在雪地里走了很久。
怀里的稻草人突然轻笑起来,那声音竟像极了阿弟五岁时偷吃蜜饯被逮住的窃笑。
我猛地掐住它的脖颈,麦秆在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是第七次了。第七次听见死者的声音。
上一次是母亲在佛龛后哼摇篮曲,上上次是父亲在井底拍水花。
我知道这是疯症的前兆,就像我知道袖袋里那包砒霜已经结了块。
谢临说得对,我确实越来越像他了。
月光把血迹照得发蓝,那些从稻草缝隙里漏出来的麦粒,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黑线。
走到祠堂台阶前时,我数了数,正好一百零八颗——和我重生次数相同。
祠堂的门自己开了。
母亲跪在蒲团上,背挺得笔直。
她总这样,就算抄家那日被按在地上,脖颈都不肯弯一分。
听见我进来,她没回头,只是伸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昭儿,来。」
我僵着腿跪下去,弟弟的稻草脑袋从怀里滚出来,撞翻了供桌上的长明灯。
火油泼在《列女传》上,火苗「轰「地窜起来,烧出一行金粉写的字:
温谢氏
母亲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黑血。
我慌乱地去擦,却抹开她后颈一块皮肤——下面藏着桃木签的尖头。
「别看。「她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去佛堂第三块砖下......「
话没说完,她的眼睛突然变成两个血窟窿。
我眼睁睁看着她的皮肉像蜡一样融化,露出里面稻草填充的躯体。
最后剩下那件素白中衣,轻飘飘落在地上,袖口还保持着拥抱我的姿势。
佛堂的砖冷得像冰。
我跪在地上抠那块砖,指甲劈了也感觉不到疼。
砖下果然有东西——不是母亲说的密信,而是一盒桂花糕。
油纸包上落着雪,像极了谢临肩头渗出的血珠。
「想起来了吗?」
谢临的声音从背后贴上来。
他手里捏着个残破的稻草人,正是母亲的模样。
稻草人心脏位置插着半块桂花糕,已经发霉长毛。
「第一世的时候,你就是这样...... 」他把桂花糕塞进我嘴里,「用砒霜馅的。」
我拼命干呕,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诡异的笑声。
零碎的画面往脑子里扎:雪地、囚车、我哆嗦着把毒糕点塞给书生打扮的谢临......
「不是的!」我砸碎供桌上的铜镜,「我当时不知道糕里有毒!」
「知道。」谢临踩住我撑地的手,「你后来在刑场亲口说的——'用他一条命换温家平安,值了'。」
屋外突然传来喧哗。
透过窗纸,我看见无数火把将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锦衣卫的靴底碾过积雪,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谢临慢条斯理地给稻草人系上红绳:「这次想让谁先死?父亲?管家?还是...... 」
我抢过稻草人一口咬住它的头。
麦秆混着霉变的桂花渣在口腔里爆开,尝起来像陈年的血。
「有意思。」谢临抚掌大笑,「那换个玩法——」
他掀开衣襟,露出心口处溃烂的伤口。
腐烂的皮肉间,隐约可见跳动的金色命簿。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抓,却在触碰瞬间看到走马灯般的画面:
我举着油伞给囚车里的谢临挡雪;
我哭着把毒糕硬塞进他嘴里;
我在刑场人群里低头转身......
「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谢临抓着我的手往他伤口里按,「把命簿扯出来,你就能...... 」
锦衣卫撞开佛堂门的巨响淹没了后半句话。
我回头看见父亲被按在院中,绣春刀架在他脖子上。
执刀的人转过头——赫然是卖糖葫芦的老头,他咧嘴笑时,嘴里露出弟弟的牙齿。
第五章
谢临的伤口里,藏着一本金色命簿。
我抓住那东西的瞬间,指尖传来灼烧的剧痛,眼前却炸开无数记忆碎片——
第一世。
雪下得很大。
我攥着油纸伞,跌跌撞撞追着囚车跑。
谢临的囚衣被血浸透,手腕上的红绳已经磨进皮肉里。
他看见我,居然还笑:「昭昭,别淋湿了头发。」
「我去求父亲!」我抓着囚车木栏,指甲劈开也感觉不到疼,「你明明是被冤枉的——」
「嘘。」他摇头,嘴唇冻得发青,「梁王要的是温家,我只是个添头。」
刑场前,我塞给他一包桂花糕。
「吃吧,」我抖得厉害,「最后一程......别饿着。」
我没看他的眼睛。
——我没告诉他,糕里掺了砒霜。
——我更没告诉他,这是梁王的条件:「毒死这书生,本王保你温家无恙。」
记忆突然扭曲。
刑场上的雪变成了血,谢临咽下最后一口糕,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昭昭,这糕...... 」
他七窍流血,却还在笑:「......好甜啊。」
「现在明白了?」
谢临的声音将我拽回现实。他的伤口里,命簿正一页页翻动,每一页都写着我的罪状——
第二十三次重生:为救母亲,将侍女推下井顶罪。
第六十七次重生:画面里我正把毒药倒进侍卫的茶壶。
谢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以前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我猛地想起,第一世的夏夜,他曾笑我对着灯蛾念往生咒。
第一百次重生:亲手勒死弟弟,只为不让他被马踩碎喉咙。
我猛地抽回手,掌心黏着腐烂的血肉。
他的手指突然痉挛着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红绳勒出的伤口里。可下一秒,那双手又颤抖着捧起我的脸,拇指抹过我眼下根本不存在的泪水——就像第一世我哭晕在刑场时他做的那样。
「这道伤,」他抓着我的手按在他心口新溃烂的创面上,「是你上回为救温夫人,把我推给锦衣卫时添的。」
腐烂的血肉粘在我掌心,却带着桂花糕的甜腻。「你每改一次命,」
他扯开衣襟,露出千疮百孔的躯体——那些溃烂的伤口里,隐约可见稻草和蠕动的蛆虫。
最重的一道在心口,正是我第九十八次重生时用金簪扎的。
佛堂外,锦衣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老头站在院中,骨刀削下的木屑竟在空中凝成朱砂符咒。
他腰间不知何时多了块玉牌,被血污糊住的「谢」字在火光中一闪——那分明是司礼监的制式。
「谢大人演够了吗?」我嘶声道,「您这出‘糖葫芦索命’的戏,唱了百世也不腻?」
签尖滴着血,在地上汇成两个字——
温昭。
「选吧。「谢临把命簿塞进我手里,「继续重生,继续让我腐烂...... 」
他贴近我耳畔,呼吸冰冷:
「还是这次,乖乖让锦衣卫杀个干净?」
命簿突然剧烈震颤,浮现一行血字:
寅时三刻,温氏满门凌迟,独留温昭观刑。
我抬头看向窗外——
雪地里,父亲的头已经被按在了砧板上。
第六章
刽子手的刀落下时,我扑向了命簿。
手指穿透金色书页的刹那,刑场景象水波般荡开。
我坠入谢临的记忆,看见他第一世死后的场景。
幽冥河畔,卖糖葫芦的老头蹲在血浪里洗骨刀。
「恨吗?「老头递给他一支糖葫芦,「她拿你的命换了温家三年平安。」
谢临盯着糖葫芦上凝固的糖浆——那分明是干涸的血。
他伸手接过,山楂突然变成一颗眼球,瞳孔里映着我跪在梁王府道谢的身影。
「我要她尝尝这滋味。「谢临捏碎眼球,「百次。」
记忆突然翻页。
我看见自己第二次重生时,兴冲冲跑去救弟弟。却不知道谢临就站在街角,亲手放出了那匹疯马。
第三次重生,我毒杀告密者。而谢临在暗处修改了口供,让罪名变成谋反。
第五十七次重生,我终于救下全家。谢临站在烧毁的温府废墟里,从焦尸怀中抽出一封未拆的家书——是我写的「快逃」。
「明白了吗?「谢临的声音在记忆里回荡,「你每次以为的希望,都是我亲手掐灭的。」
记忆再次变换。
这次是第九十八次重生,我刺中他心口那次。谢临倒在地上时,竟然在笑。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桂花糕。
「昭昭... 」他对着空气喃喃,「这次...你选我了... 」
现实如潮水般涌回。
我浑身湿透地跪在佛堂,命簿在掌心燃烧。火光照亮谢临的脸,他眼角有道新鲜的伤口正在渗血。
「为什么?」我嘶哑地问,「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谢临突然扯开衣领,露出心口处唯一完好的皮肤——那里刺着个「昭「字。
「我要你看着他们死。」他抓起我按在那个字上,「要你像我一样,数着每一刀... 」
佛堂门被踹开的巨响打断了他。
锦衣卫冲进来的瞬间,谢临突然将我拽进怀里。我听见箭矢穿透他胸膛的声音,温热的血溅在我眼皮上。
「第一百零二次。」他在我耳边轻叹,「你还是...选了温家... 」
他心口的「昭」字开始溃烂,命簿的灰烬在空中组成一行新字:
下次重生,将是最后一局
我抱紧他下坠的身体,摸到满手稻草。原来他早就......不是活人了。
第七章
锦衣卫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时,佛堂的地砖突然开始渗血。
那些暗红的液体像有生命般蜿蜒爬行,在青砖上拼出一行字:
看看我
为首的锦衣卫突然发出惨叫。
他的靴子陷进砖缝里,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露出森森白骨。
其他人惊恐后退,撞翻了长明灯。
火舌舔上帷幔的瞬间,我扑向第三块地砖——母亲临终指过的那块。
砖下不是密信,不是毒药,而是一个褪色的红布包。
掀开的刹那,腐朽的甜香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块碎骨,每块都刻着日期。
最早的那块,正是我被梁王召见那日。
「凌迟要割三千六百刀。」谢临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他胸口还插着箭,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蹲下来,捡起一块腿骨,「这块是第三十二刀时掉的。」
我死死攥着红布,掌心被碎骨硌出血。那些骨头上密密麻麻全是刻痕,像是有人一遍遍数着刀数。
「知道为什么是十二块吗?」谢临突然抓起我的手按在他心口。布料撕裂的声音里,我看到他胸腔中空荡荡的——只有一团稻草,裹着半块发黑的桂花糕。
「因为你嫁给我那年,」他轻笑,「正好十二个月零三天。」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雪夜,红烛,我颤抖着接过合卺酒。
盖头掀开的瞬间,谢临嘴角溢出血线。
他倒在新房的地上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喜糕。
「不是梁王... 」我踉跄后退,「是我爹...在喜糕里下毒?」
谢临没回答。他正专注地拼凑那些碎骨,像在玩一副残缺的拼图。
当最后一块腕骨归位时,整座佛堂突然剧烈震动。
供桌上的牌位一个接一个炸裂,木屑纷飞中浮现出无数画面:
我爹向梁王献上女儿婚事作饵;
我在洞房里哭着说「对不起」;
谢临被按在刑场时,一直望着温府方向...
「你爹要的是梁王的把柄。」谢临突然掰开一块指骨,里面竟藏着枚玉印,「我要的是你记住——」
他沾血的手指在我眉心一点:
「你每重生一次,就会分走我一块骨头。」
房梁轰然倒塌的瞬间,我看到他背后展开巨大的命簿虚影。
最后一页写着:
终局:寅时三刻,温昭抉心而食
第八章
命簿上的血字开始融化,滴在我手背烫出焦黑的痕迹。
寅时三刻的梆子响了。
佛堂外,锦衣卫的脚步声如同催命鼓。谢临靠在供桌边,胸口插着的箭矢随着呼吸轻微颤动。
他手里把玩着那枚从碎骨里取出的玉印——是梁王的私印。
「现在懂了?「他将玉印抛起又接住,「你爹当年用我们的婚事设局,就为偷这玩意儿。」
供桌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暗格。里面躺着封泛黄的信,父亲的字迹刺得我眼睛生疼:
「昭儿务必让谢临吃下喜糕,事成后梁王许你弟荫袭官职。」
我喉咙里涌上铁锈味。原来第一世我递给谢临的毒糕,从头到尾都是个圈套。
「抉心而食... 」我盯着命簿最后的预言,突然笑出声,「你要我吃你的心?」
谢临的睫毛颤了颤。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衣带,露出心口那个溃烂的「昭」字。
腐烂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暗金光芒流动——是命簿的核心。
「吃了它,你就能结束轮回。」他抓起我的手按在伤口上,「否则... 」
院外传来父亲的惨叫。
透过窗纸,我看见他被吊在院中老槐树上,脚尖离地三寸。
锦衣卫正在他脚下堆柴薪。
「否则每过一刻钟,「谢临的呼吸喷在我耳畔,「我就烧死一个温家人。」
我的指甲陷进他伤口里。
那团金光比想象的更柔软,像裹着蜜的刀锋。
抓住命簿核心的瞬间,无数画面灌进脑海:
谢临在幽冥河边跪了十年,求来这场百世轮回;
他每次修改命簿,魂魄就碎掉一分;
我鬓角的白发不是阳寿,是从他命里偷来的光阴...
「为什么... 」我攥着那团金光,触感像捏着一颗跳动的心脏,「既然恨我,为什么要给我重来的机会?」
柴薪点燃的爆裂声淹没了回答。
火光透过窗纸,把谢临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他嘴角渗出血,却还在笑:
「我要你选一次我。」
「哪怕就一次。」
槐树上的父亲开始哀嚎。
火舌已经舔上他的靴底,焦臭味弥漫进来。
我低头看手里的命簿核心,发现它正在融化,变成粘稠的金色液体。
像蜂蜜。
像喜烛滴落的蜡泪。
像...那盘桂花糕上的糖霜。
院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跪拜声:「参见陛下!」
谢临的表情第一次出现裂痕。
第九章
皇帝踏进佛堂时,带进来一股血腥味的风。
他身后跟着的,是卖糖葫芦的老头——此刻他褪去佝偻伪装,露出一身朱红蟒袍。
司礼监掌印的玉牌在他腰间晃荡,上面刻着「谢」字。
「玩够了吗?」皇帝踢了踢地上谢临的腿,「朕的谢爱卿。」
谢临咳出一口黑血,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浑身伤口崩裂,稻草从箭伤里簌簌往外掉。
我这才发现,他腐烂的皮肤下根本没有血肉,只有发黑的稻草和蛆虫。
「陛下看到了?」谢临歪头看我,「这就是帮您做事的下场。」
皇帝蹲下来,用匕首挑开谢临的衣襟。那个「昭」字已经溃烂见骨,金色命簿液体正从边缘渗出。
「温姑娘。」皇帝转向我,递来一把镶宝石的匕首,「剜出他的心,朕许你温家满门复生。」
匕首柄上嵌着梁王的私印。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看向谢临。他微不可察地摇头,嘴角却挂着解脱的笑。
「原来如此... 」我握紧匕首,「当年指使梁王灭我全家的...是陛下?」
院外火势突然暴涨。
父亲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弟弟的哭喊。
皇帝不耐烦地挥手,锦衣卫立刻往柴堆上泼了油。
「你爹拿假密信要挟朕。「皇帝抓起我拿匕首的手,」谢临这蠢货,居然真用自己的命替你温家换了轮回。」
谢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他心口的「昭」字完全裂开,露出里面蜷缩的一缕生魂——那是个书生打扮的虚影,正捧着块桂花糕傻笑。
第一世的谢临。
「快!「司礼监突然厉喝,「命簿要散了!」
我举起匕首,却猛地调转方向刺向皇帝。
刀尖在离他咽喉三寸处被无形屏障挡住——是命簿的力量。
「可惜。」皇帝叹息,「你终究还是选了他。」
整个佛堂开始崩塌。
瓦砾间,我看见谢临的生魂飘过来,轻轻抱住我。
他手心贴着我的后心,那里突然灼痛难忍。
「其实... 」生魂的声音很轻,「你每次重生...都选过我... 」
记忆如走马灯闪过:
第二十四次重生,我偷偷给他扫过墓;
第六十八次,我在他旧居种了棵白梅;
就连最后这次,我也曾把解毒药掺进喜糕...
那老东西的蟒袍突然被阴风吹开,露出心口一道陈年箭伤——和谢临的一模一样。他浑浊的眼珠闪过一丝清明:「丫头,你以为就他一个痴人?老奴当年也... 」
话未说完,他的舌头突然被无形之力连根拔起。
司礼监突然惨叫。
谢临的生魂化作金光裹住我,而地上那具稻草躯体正迅速风化。
「抓住他们!」皇帝怒吼。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皮肤正在变透明——谢临把最后的命簿力量给了我。
「这次换我。」生魂在我耳边轻笑,「送你回家。」
白光吞没视野前,我瞥见供桌上残破的《列女传》。
被火燎焦的书页上,父亲的字迹隐约可见:
「昭儿,爹对不起你... 」
再睁眼时,我站在温府大门前。
手里拎着刚买的桂花糕。
门房笑着迎上来:「姑娘回来啦?谢公子等您半天了。」
番外·谢临·百世灯
幽冥河畔的风永不止息。
我数到第九十九次将骨刀刺进胸口时,黑袍人终于叹了口气:
「痴儿,她的魂魄早被轮回磨薄了,再试一次,你连做稻草人的机会都没了。」
河面浮着无数灯盏,每盏灯芯都裹着一片我的魂魄。
最早的那盏已经暗得发蓝,灯罩上凝着血写的「昭」字。
「最后一次。」我将骨刀上的血甩进河里,血珠在半空凝成糖葫芦的形状,「我赌她这次会选我。」
黑袍人用长指甲挑起一盏灯,灯芯里映出昭昭第十三次重生的场景——她蹲在弟弟的尸体旁,正用我教她的六爻卦法占卜。
铜钱落地时,她突然抬头,目光穿过轮回看向虚空:「谢临,是你吗?」
我的心跳骤停。
可她很快又低下头,将铜钱收进袖中。那枚沾血的铜钱,后来成了我锁骨下的第一道疤。
——
第一世死的时候,其实不疼。
砒霜烧穿脏腑的感觉,像含着一块她给的桂花糕。甜味混着血腥气涌上来时,我数着刑场外的脚步声——她到底没来看我咽气。
幽冥河的老鬼们笑我蠢:「人家拿你的命换了全家平安,你还惦记那点甜头?」
我抹了把脸上的血,从怀里掏出半块发霉的桂花糕。
「她手抖得厉害。」我指着糕上歪斜的牙印,「喂我时,眼泪把砒霜都冲淡了。」
——
第四十七次重生,我扮作卖糖葫芦的老头蹲在温府后巷。
昭昭掀开衣领露出疤痕时,我差点捏碎草把子。她锁骨下新添的「问心债」还在渗血,那是第三次交易时刻的——她用一块肉,换弟弟多活三个时辰。
「改不得。」我故意把签筒摇得哗啦响,喉间泛着铁锈味,「有人先付过价钱了。」
她当然不知道,所谓「价钱」是我在幽冥河替她挨的三百鞭。黑袍人说每道鞭痕能换她梦里安稳一刻,可她的白发还是越来越多。
——
第九十八次重生最有趣。
她终于学会用金簪扎人心窝了,可惜手抖得厉害,簪尖偏了三分。
我握着她手腕往心口送时,她瞳孔里映出我溃烂的伤口——那里没有心,只有半块霉变的桂花糕。
「这次位置对了。」我笑着咽下血沫,心想她再使点劲就能碰到命簿了。
可她突然缩回手,簪子带出一串血珠。真可惜,差一点就能让她看见——命簿最后一页写着,只要她杀我一次,轮回就能终结。
——
黑袍人说得对,我确实疯了。
每次修改命簿,我都往自己魂魄里多塞一把稻草。到后来,连幽冥河的摆渡人都分不清我是人是偶。
只有心口那个「昭」字还干净,是用第一世她掉在刑场的眼泪刺的。
第一百次重生时,我在马厩里放了具披着马皮的骷髅。
昭昭抱着弟弟的稻草残躯哭喊时,我正躲在阴影里往喉管塞麦秆——那些刻着「阿姐快逃」的麦秆,全是我用指血写的。
疼吗?当然疼。可比起她腕上被红绳勒出的白骨,这点疼算什么。
——
终局那日,皇帝踏进佛堂时,我正把命簿核心捏成糖葫芦的形状。
昭昭举着匕首发抖,我差点笑出声——多像上元节那年,她犹豫要不要咬第一颗山楂。
「其实你每次重生都选过我。」生魂消散前,我贴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第二十四次她给我扫墓带的梨花白,第六十八次种在白梅下的红豆,还有最后这次……喜糕里掺的解药。
可惜她永远不知道,毒是我自己换的。
——
幽冥河的水漫上来时,我数到第一百零一盏灯。
灯芯爆了个小小的火花,映出温府大门前的场景——昭昭拎着桂花糕迈过门槛,而书生打扮的我站在廊下,腕上干干净净,没有红绳。
「值得吗?」黑袍人问。
我笑着化作一阵穿堂风,拂过她鬓角时,带走一缕早生的白发。
——
(最终章)
我消散的那一瞬,看见昭昭回头望了望风来的方向。
她蹙了蹙眉,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鬓角,像是察觉了什么。
可很快,门内传来少年的笑声——那是第一世的我,尚未经历背叛、死亡与轮回,仍是个满心欢喜等她归家的书生。
「谢临!」她喊了一声,语气鲜活,没有百世重生的疲惫。
我站在幽冥河的尽头,黑袍人用锁链捆住我残存的魂魄,冷笑道:「值得吗?她甚至不记得你。」
河面倒映着温府的画面——昭昭将桂花糕递给那个年轻的我,指尖相触时,她微微红了脸。
而我,那个一无所知的我,正傻笑着咬下一口糕,甜得眯起眼。
「她本该恨你的。」黑袍人讥讽道,「百世轮回,你让她一次次失去至亲,亲手掐灭她所有希望,最后还要她剜你的心……可你看,她甚至没认出你。」
我望着那个在阳光下鲜活明媚的昭昭,忽然笑了。
「我不要她恨我。」我轻声道,「我要她活着。」
哪怕活在一个没有我的轮回里。
——
黑袍人最终给了我一线慈悲。
在我魂魄彻底散尽前,他让我看了最后一眼命簿——
「终局之后,温昭寿终正寝,无病无灾,子孙满堂。」
而属于「谢临」的那一页,只有一行小字:
「魂散百世,灯烬幽冥。」
我合上命簿,听见远处传来糖葫芦的叫卖声。
那声音渐渐模糊,像是有人在哼一首遥远的童谣。
——
(完)
更新时间:2025-06-11 20:43:48